第二天午后,正午的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地上,纪晏如双手插在裤兜里,百无聊赖地跟在林遇安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母亲杨淑华耳提面命,非要他带这个“新妹妹”熟悉村子地形,美其名曰“认认门儿,以后别走丢了”。
他虽觉得麻烦,但身为儿子,母亲之命不可违。
只是看着前面那个脚步轻快、东张西望、仿佛真对破村子充满好奇的小兔子,他心里那股子探究的欲望和被她蒙在鼓里的烦躁又隐隐作祟。
他盯着她纤细的背影,阳光勾勒出她新梳的麻花辫轮廓,心里嗤笑一声,无声地警告:
小兔子,最好把你的秘密藏好点。要是让我发现你敢坑害纪家…哼。
尽管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下意识想到“坑害”这么严重的词。
林遇安像是脑后长了眼睛,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里暗啐一口:
神经病!
内心OS: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谁稀罕坑你家!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地拐进一条狭窄阴暗的小巷。
这条巷子尽头,就是冯家那破败的院门。
然而,还没走近,一阵尖锐刺耳、充满暴戾的咒骂声就撕裂了巷子的寂静,像刀子一样扎进两人耳膜:
“…丧门星!赔钱货!养你不如养头猪!让你捡点柴火都捡不够!猪都比你中用!看我不打死你个没用的东西!”
是冯老太那刻薄嘶哑的嗓音。
紧接着,是棍子划破空气的尖啸——“咻!啪!”
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细弱蚊蚋的痛呼和求饶:
“奶…奶奶…别打了…我…我这就去…再去捡…”
是冯招娣!
林遇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招娣!”一声压抑的惊呼脱口而出!
她猛地甩开纪晏如,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巷子尽头那扇半开的破木门冲了过去!
纪晏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他下意识伸手想抓住她,却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平时在他面前装得胆小怯懦的“小兔子”,此刻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勇气,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充满暴戾的漩涡中心!
冯家破败的小院里。
冯招娣蜷缩在墙角,像一只被暴雨打蔫的小鸡仔,单薄的肩膀因为恐惧和疼痛剧烈地颤抖着。冯老太干瘦的手臂高高扬起,一根手腕粗的烧火棍带着风声,眼看就要再次落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屏障般,猛地挡在了冯招娣身前!
“啪——!”
那根带着冯老太全部怒火的烧火棍,结结实实地、狠狠地抽在了林遇安的后背上!
“嘶——!”
钻心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林遇安的神经!
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一步,额头瞬间沁出冷汗,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痛呼溢出喉咙,只是那骤然绷紧的身体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暴露了这棍子的分量。
冯老太也愣住了,举着棍子,浑浊的眼睛瞪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穿着干净蓝布褂子、有点眼熟的姑娘:
“你…你是谁家的?!滚开!少管闲事!”
林遇安强忍着后背火辣辣的剧痛,张开双臂,将瑟瑟发抖的冯招娣牢牢护在身后。
抬起头,那双总是泛红的眼睛此刻因为疼痛和愤怒,烧灼着惊人的亮光,毫不畏惧地迎视着冯老太:
“不准打她!”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打我家的赔钱货,轮得到你管?!”
冯老太被她的眼神激怒,恼羞成怒,手中的棍子又要扬起时!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山岳般挡在了林遇安和冯老太之间。
纪晏如确实对这只“天降小兔子”充满了探究欲,甚至带着点恶劣的逗弄心思。他像发现了一个充满谜题的宝藏,忍不住想一层层剥开看看里面藏着什么。
然而,身为公社干部纪卫国的儿子,从小耳濡目染的规矩和责任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那份公职家庭特有的、对秩序和保护的认同感,让他心底始终有一条清晰的界限——
好奇可以,试探可以,但绝不能做出任何真正伤害这个“捡来的”干妹妹的事。
即便她满身是谜,甚至可能撒谎。
所以,当他在巷子口,看着林遇安听到冯家动静后瞬间惨白的脸和那不顾一切冲出去的背影时,那句带着玩味的“小兔子最好把你的秘密藏好”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她决绝的动作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脚步比她更快,却终究慢了一步。
所以当他看到林遇安挡在冯招娣面前,硬生生的接下那一棍时,震惊得瞳孔骤缩!
他眼睁睁看着那根棍子落在林遇安身上,看着她疼得弓起身体、瞬间煞白的小脸。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我怎么不知道这小兔子还喜欢自虐呢?!
于是他一个箭步上前,高大的身躯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精准而强硬地插在了林遇安和冯老太之间,将那个还在惊愕中、举着棍子的老太太挡在了身后。
他脸上惯有的痞气和不羁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公职人员家庭特有的、不怒自威的沉静。
他目光如刀,淡淡地扫过冯老太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老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冯老太的叫嚣:
“冯奶奶,消消火。”
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晚辈的“礼貌”,但那眼神里的冷意却让冯老太举着棍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这么大年纪了,何必动这么大肝火?伤了自己身子骨,多划不来。”
冯老太看清来人,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纪家的小霸王!公社纪干部的儿子!
她再泼辣蛮横,也不敢在纪家人面前太过放肆,尤其是纪晏如那双眼睛,看得她心里发毛。
“晏…晏如啊…”
冯老太讪讪地放下棍子,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没事,我教训自家不争气的丫头呢…”
纪晏如没再理会冯老太,他侧过身,目光落在林遇安身上。
她背对着他,依旧保持着张开双臂护住冯招娣的姿态,但纪晏如清晰地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到她后背上蓝布褂子被棍子抽打过的地方,隐隐渗出一道深色的痕迹,看到她惨白的侧脸和紧咬的下唇。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从纪晏如心底窜起!比刚才看到冯招娣挨打时更甚!
他一把攥住林遇安的胳膊,力道不小,几乎是把她从冯招娣身前扯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
“你也是闲的没事干!”
他盯着她因吃痛而皱成一团的小脸,语气又冲又硬,
“我不是在旁边吗?用你上去挡?!你当我是死的?!”
这话吼出来,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是因为她不自量力?还是…因为看到她挨打?
林遇安被他吼得有点懵,后背的剧痛和纪晏如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她眼眶瞬间又红了,但这次是疼的加委屈的。
她倔强地咬着唇,没说话。
纪晏如看着她这副样子,那点莫名的怒火又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大半,只剩下烦躁和后怕。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目光扫过地上惊恐未消的冯招娣,又冷冷地瞥了一眼缩在角落不敢吭声的冯老太。
“冯奶奶,招娣妹子年纪小,干活慢点也正常。您老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他语气恢复了平静,但话里的警告意味冯老太听得懂,
“我们先走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攥着林遇安胳膊的手微微用力,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她拉出了冯家那令人窒息的小院。
巷口刺目的阳光让林遇安眯了眯眼。
脱离了那阴暗暴戾的环境,后背的疼痛感更加清晰地传来,她忍不住又“嘶”了一声。
纪晏如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松开攥着她胳膊的手,绕到她身后。
林遇安身体一僵。
纪晏如的目光落在她后背蓝布褂子上那道清晰的棍痕上,布料似乎都微微凹陷了一点。
他伸出手指,隔着衣服,在那道痕迹边缘极轻地按了一下。
“唔!”
林遇安痛得缩了一下肩膀。
纪晏如的眉头拧成了死结,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疼得发白的小脸,那眼神里有审视,有不解,有恼怒,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沉沉的心悸。
他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极其低沉、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语气,几乎是自言自语般问道:
“就为了那个冯招娣…值得吗?”
“那一棍子…打在你身上,不疼吗?”
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小兔子”。
她可以装柔弱,可以撒谎,可以气他,但她刚才冲上去挡棍子的那一刻,眼神里的决绝和护犊般的姿态…没有半分虚假。
她到底是谁?
她为什么…会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冯招娣,做到这一步?
林遇安忍着痛,抬起头,迎上纪晏如那双深邃探究的眼睛。
阳光落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也落在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里。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倔强地抿紧了唇,移开了目光。
值不值得?
疼不疼?
这些问题,只有她自己知道答案。
而那个答案,是她拼死也要守护的秘密。
纪晏如看着她的沉默,心中那股怪异感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过身,背对着她蹲了下来。
“上来。”他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林遇安愣住了。
“快点!”
纪晏如不耐烦地催促,
“难道你想自己这么走回去?想让娘看见你这副样子?”
他顿了顿,声音闷闷地补充了一句,
“…我可不想听她唠叨。”
林遇安看着眼前宽阔的、少年人特有的结实背脊,犹豫了一下。
后背的疼痛确实让她走路都困难。
最终,她默默地、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
纪晏如稳稳地站起身,背着她,一步一步朝着纪家走去。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遇安伏在他背上,能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坚实和透过布料传来的温热体温。
这感觉…陌生又奇异。
她闭上眼,将脸轻轻贴在他肩胛骨的位置,疲惫和疼痛让她暂时卸下了所有伪装。
纪晏如感受着背上那轻飘飘的重量和微弱的呼吸,心中的烦躁渐渐被一种更沉甸甸的东西取代。
他想起她挡在冯招娣身前时那决绝的眼神,想起她背上那道刺目的棍痕…
林遇……
你身上的谜团…
似乎越来越重了。
但这一次,我好像…
真的有点生气了。
气那个冯老太。
也气…这只不知死活的小兔子,企图用蝼蚁去感动参天大树。
他抿紧了唇,脚下的步伐更加沉稳。
阳光洒在巷子里,将少年背着少女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仿佛暂时隔绝了那些秘密与试探,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带着疼痛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