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后勤部办公室。
李干事正埋头,钢笔在账本的纸页上划拉,沙沙响。
旁边搪瓷缸里,半缸凉茶漂着几片粗茶叶梗子。
门轴“嘎吱”一响,他头也没抬,闷声问:“谁啊?”
“李干事。”
桑云苓从外头回来,直奔后勤部办公室。
李干事闻声抬头,钢笔尖在账本上顿了一下,瞬间纸上多了个墨点。
看清来人,他脸上有点意外:
“陆团长家的?有事?”
他放下笔,身子往后一靠,上下打量这位刚随军不久的团长夫人。
穿着一身素色的确良套装,头发乌黑,梳得溜光水滑,脸白得像没见过太阳。
桑云苓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地上。
东头屋檐角落那块,乱石头多,草根盘结。
和旁边绿油油的菜地截然不同。
“我想申请,”她收回目光,语气平平,却透着一股劲儿,
“那块角落里无人使用的地,种点自家吃的菜。”
“种菜?”
李干事的眉毛一下子拧成了起来,
眼珠子下意识就朝窗外看。
窗外不远,正是大院拾掇得齐整的几块菜地,绿油油的。
只有角落里那小块荒着
大院几家都指着这片自给自足。
院里种菜老把式老周头正蹲在菜畦边儿上,
“呼——”得抽着旱烟
对话飘进他耳朵里,老头儿猛地呛了一口烟,喉咙里“嗤”地喷出一大团白雾。
他猛地站起来,甩着手里那根油光锃亮的铜烟杆,“咚!”一声砸在旁边的墙上。
“胡闹!”老周头看着年纪大,嗓子却意外洪亮。
“李干事你咋干活的!院里缺团长夫人这口菜?”
他花白眉毛竖着,
“细皮嫩肉的城里小姐,怕是韭菜麦苗都分不清!
白瞎了好种子,净糟践东西!”
桑云苓看他说的起劲,眼睛却不看着她。
对着李干事一顿输出,李干事起身还给他赔笑
桑云苓听陆屹寒说过,院里有位退休的老团长,最大的爱好就是捣鼓菜地。
看来正是此人。
几个在大院里干活的军嫂悄悄慢下了手上的活计,竖着耳朵。
大院忽的有一丝安静。
正巧,赵蔓芝端着个搪瓷碗从厨房那头过来。
老周头那声吼让她脚步定在了原地。
她停在门口,没看老周头,
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劲儿的眼睛,从桑云苓麻杆似的手腕子,扫到她沾了点灰的鞋尖。
像是琢磨了一会,才开口,声音还是平平:
“同志,种地不是弄花侍草,别看菜地小,也是要起早贪黑关照的,”
她顿了顿,目光又扫过桑云苓那干净得晃眼的衣服,
“起早贪黑一身泥,先不说这地没开,
种菜也得天不亮就薅草浇水……你这身子骨…经得起?”
老周头得人应和,
一脸“你看我说吧”的得意。
旱烟杆又往墙上一磕,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窗玻璃上:
“赵同志这话在理!当年赵同志刚来咱这大院,多要强一人?
不也瞧上那块犄角旮旯想试试手?结果咋样?
那块地就是石头地儿,锄头下去都蹦火星子。
我看了都摇头!赵同志都……”
他突然卡了壳,像是才想起自己把赵同志也捎带上了。
人群里跟着议论起来。
谁不知道赵同志也是标准城里小姐,
没干过下地的活计,当年也干劲十足,不想被人说懒家伙。
可种点菜地也不是简单事,何况是一块光长草的破烂地。
老周头这左一句“城里娇小姐”,右一句“赵同志”,把两个“城里来的”全架火上了。
空气更静了,只剩下旱烟杆“笃、笃”的敲打声。
老头儿像是压根没觉出自己一下得罪了俩,或者根本不在乎。
作为老团长,院里都还看他脸色。
赵蔓芝只是垂下眼皮,手里的勺子更用力地搅着碗里,
里头是搅了一半的米糊,给她家那个病秧子孩子备的。
听说她家里孩子身体常年不好,看来照顾小孩很耗费精力,她总是一脸疲惫样,今天算是话多。
赵蔓芝心想着,要不是桑云苓大方,给她家娃精贵的奶粉,麦乳精,她懒得蹚这趟浑水。
勺子敲着搪瓷碗“当当”直响,话也说了,骂也挨了。
她端着碗,径直从门口走开了。
“哎哟,俺滴娘诶!”一声响亮的咋呼传来,是张慧芬。
听说她是从北边地方来的,体格子大,嗓子也响亮。
她风风火火从人堆后头挤到前头,大嗓门震得人耳朵眼痒痒,
“小桑啊,你这虎姑娘!你要是在家闷得慌,嫂子教你纳鞋底。实在想做饭,还可以教你和面烙饼,烀苞米。”
“这不比种地好?”
她拍着大腿,一脸“你这不是找罪受嘛”。
吴兰花也出声劝道:“妹子,你想种菜,跟着我们的菜地浇浇水就成,别干那麻烦事……”
一道道目光,看稀罕的、看笑话的、带着点怜悯的,一点点照射在桑云苓身上。
种菜只是她计划的第一步,也是她空间的掩护,若是这点事在这里都办不成……
迎着这些目光,桑云苓的脊梁骨挺得更直了。
她没看老周头,清亮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外头大家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各位,团长夫人……就不能种菜了?”
她嘴角甚至还弯起一点点,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好像问了个再自然不过的问题。
李干事夹在中间,脑门有点冒汗。
一边是威望高的老团长,一边是顶头上司刚过门的小媳妇儿。
他瞅瞅窗外老周头那黑锅底似的脸,又瞧瞧眼前这女人固执的眼神,
再想想陆团长那张冷是冷、可护起短来也是真不含糊的脸……
“咳,”李干事清了清嗓子,赶紧和稀泥,
“桑云苓同志,周老的话,是经验之谈,那地…确实不是好弄的。大家也是为你好。”
他试图给桑云苓个台阶,“要不…你再琢磨琢磨?我给先弄个花盆试试手?”
桑云苓脸上的浅笑还在,纹丝不动。
她转向李干事,眼神直溜溜地盯着他,话说得诚恳,
“多谢李干事,也谢谢张婶的好意。老周头经验丰富,他老人家说的难处,我都记下了。”她顿了顿,目光又投向窗外那片地,
”我就是想试试。成了,给家里添口新鲜。不成,就当我活络筋骨。
也不影响大家的菜地。
种子我备,工具我借,
保证把地拾掇干净,绝不碍着大院的整洁。”
最后,她看着李干事,带着点问询的意思,
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李干事,您看,行吗?”